由于邵伟华为工人说了公道话,无端被免职了,挂职在职工科。
邵伟华是一个不愿吃国家闲饭的人,每天无事可做,令他心里很烦。
如鲠在喉的报复无时不在咬牙切齿。仅仅把邵伟华闲挂起来怎么可能解某些人的恨呢?
1972年6月,中央文革小组成员陈伯达倒台了,说他炮制了一个“5.16”的反毛主席的反党集团。那时的“运动”兴搞上联下挂,工厂革委会中的厂级铁杆资产阶级派性干部趁机报复。因邵伟华在文革中支持学生运动,说了一些公道话,就“沾光”上联成了“5.16”反革命分子。
要被批判了。
是灾躲不掉。邵伟华看了不少革命小说,“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革命先烈在“法庭”上,刑场上,都是英勇不屈、挺胸阔步的。于是,他抬起了高傲的头走进了批判他的会场。
开始批判了。
原来车间被批斗的那些人现在可出气了。他们歇斯底里地带头高喊:“打倒‘5.16’反革命分子邵伟华,彻底清算邵伟华的反革命罪行...”
群众猛然听到把邵伟华定性为“5.16”分子,非常震惊,无法理解。邵伟华在车间任党支部书记期间深得人心,因此,不少人不愿举手跟喊,更不愿意踏上一只脚!
批判大会是厂里清查“5.16”分子办公室和三营举办的。大会批了两个小时,邵伟华就象旧社会的地主反革命,就象文革中被批斗的老革命一样,被按下了头“接受批判”。
大会批判的发言人,就象当时还乡反攻倒算的大恶霸,面目狰狞、穷凶极恶,恨不得把邵伟华一口吞了下去。其中有一个地主的反革命后代,还用脚踢邵伟华。这一踢,立即引起了全场群众的反对:“这不是文化大革命的批斗会为什么踢邵伟华?你们批判是报复...”
大会乱了,无法开下去,只好草草收场。
批斗结束了。
邵伟华被定为“5.16”分子的消息很快在全厂传开了,接着是不断的巡回批判和等待处理。
邵伟华看起来根本不在乎。文革开始时批判刘少奇的《共产党修养》,不是也把邵伟华上联为刘少奇的黑党员了吗?现在又重演而已。
邵伟华不但没有被批判所压倒,而且给自己制定了学习计划,每天读《中国通史》看历史小说,练习写毛笔字。
1972年下半年,毛主席批示:“对造反派要高台贵手。”
邵伟华“5.16”反革命分子的罪名,瞬间不存在了。
1976年10月,以王洪文为首的“四人帮”篡党夺权的阴谋被粉碎了,华国锋主席成为毛泽东的接班人。举国欢庆!
“四人帮”被打倒后,1977年开始了全国自上而下的清查“四人帮”残余势力和爪牙的运动。由于革命与反革命的界限没有标准和具体明文规定,于是就形成了各行业各单位自行制定标准的局面。文革中,单位里哪一派人多,就是紧跟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哪一派人数少,就是“四人帮”反革命路线的。只要被划到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群众和组织干部,不管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干了什么坏事,都不列入清查的对象;凡是被划到“四人帮”路线的群众组织,就是文革中根本没有参加打斗,也没有干过任何其他坏事,都得检查过关。至于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积极分子大小头头,组织内的哪怕是一个组长,也列为重点审查、打击的对象。
就拿西安的两个大的航空工程为例。邵伟华所在的军工厂的红总司,文革中属于保皇派,工联红旗总部的为造反派,在清查“四人帮”爪牙中是重点清查,批斗,打击的对象。
在文革中批判刘少奇时,把邵伟华被上挂成了刘少奇的黑资修党员;陈伯达倒台时把他上挂为“5.16”反革命分子;林彪倒台时把他上挂成林彪的爪牙;现在“四人帮”倒台,他不仅上挂了与“四人帮”有关的所有罪名,而且是反毛泽东思想、反革命、反社会主义的“三反”分子。
1977年不亚于1952年的镇压反革命分子运动,工厂清查“四人帮”的爪牙运动开始了,省国防公办还组织了庞大的清查“四人帮”余孽的工作团,按照已划好的框框定好的调子来到工厂,随着他们的到来,原来军宣队进厂消除了的资产阶级派性又死灰复燃了。工作团在清查时,总司的幕后高参和在武斗中干坏事的头头被封为了革命派,工作团不仅成了这些人的保护伞,而且还将这些人都安排在重要工作岗位上。1977年的“中层干部说清楚”,邵伟华是红旗总部专案组组长,文革中支持学生运动,不仅列为“四人帮”爪牙的重点清查对象,还直接指出是“四人帮”在厂里的帮凶,是“四人帮”的联络员。其理由一是说《顶风赞》就是为“四人帮”篡党夺权的信号。该剧本实际是为全面实事求是反映工人阶级将国防需要的特殊合金钢研究生产出来,而且质量比国外的更好的光辉形象,突出两条路线的斗争,突出工人阶级发明创造,是经各级审批选送上北京的话剧节目。其理由二是执行“四人帮”的反革命路线。工会办公室厂专案组逼邵伟华交待。
身为厂工会宣传委员会书记的邵伟华,就这样被挂起来了。
人心可畏。工会办公室的同志上班相遇,不但形同陌路,而且好像怕得传染病一样,不敢接近,坐在办公室面对的是别人的冷眼。这样的人情世故,让邵伟华感到自己活像《红岩》里为了革命需要被外人误会、被自己人怀疑的许云峰。
不久,厂里就以干部参加劳动为由,把邵伟华下放到44车间抬百十多斤的大铁棒。邵伟华本来就因拼着命地抓革命促生产,有一顿没一顿的,落下了严重的胃病,有病也不得休息。他的身体越来越瘦,面色发黄,好像得了黄疸肝炎一样。
有一天下午4点多钟,工人发现邵伟华晕倒在厕所里,满头黄豆大的汗珠,一看便池里全是乌黑的血。有经验的老工人说:“这是胃出血,应该病了好几天了。”班长一听,赶快用担架抬到医院。经医生检查是胃大出血,再晚来半个小时,就没命了,应马上进行抢救。
一个小时后,邵伟华醒了,看到班长和几个工人在自己身边,感动得双泪直流。有位樊大夫是个文化大革命后分配来厂的医生,她问:“你胃出血不止一天,找医生看过没有?为什么不休息,真差一点没命了。”邵伟华流着泪说:“刁医生说没事,不开病假条。”樊医生气愤地说,“厂里闹派性,也不能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在战争年代,国民党的兵受伤了,我们还抢救呢。”
邵伟华住院期间,还是希望下车间当他的化验工。因为不要官职了,他的报告很快就被批准了。领导根据他的身体情况和化学分析的过硬本事,把他安排到了负责化学处理的28车间做化验工作。
28车间化学处理的糟液分析,对邵伟华来讲,就是大学生去学小学文化。虽然如此,但毕竟与他原来的化学分析专业能结合,还能够有时间读其他高深的化学理论。
28车间的工人都知道,邵伟华是厂红四连的模范政治指导员、党支部书记,是厂里有名的人物,现在被划为“四人帮”的重点清查对象。虽然被贬到了他们车间,但对邵伟华曾为工人说话,有胆顶撞厂革委会王书记的传闻,令他们佩服和感激,不少工人故意和邵伟华接近唠嗑。
邵伟华看到车间铬处理的槽液分析周期长,化验方法复杂,他经过多次改进实验,将原来需要10个小时的化验方法,缩短为只需要一个小时就可以完成。
由于车间书记是总司派,对邵伟华的技术革新不予理会。
工厂清查“四人帮”爪牙的运动步步深入,为杀鸡骇猴,工厂第一个万人大会上就以反革命罪抓了群众组织红旗总部头头杨某某,第二次大会抓了董某某等人,第三次大会抓了朱某某等多人。工厂每开一次万人大会,都是揭发红总司的派性大会,批判斗争的矛头,上挂“四人帮”,下联杨某某一小撮反革命分子。
1978年的9月份,邵伟华胃出血住医院。
10月上旬,厂办公室让邵伟华去见党委张书记。
张书记开门见山地说道:“工厂要召开万人大会批判原红旗总部的头头,要将现行反革命分子杨某某从公安局押回批判,你和他是一伙的,你若在大会上揭发批判他,就解放你。”
邵伟华反感道:“张书记,文化大革命中我从事专案工作,一直在外调,对杨某某的情况确实不了解,我揭发什么啊?”
张书记不高兴了:“不了解怕什么,专案组写好了稿子,你照着念就行了。”
邵伟华马上觉得着这简直像叛徒出卖自己同志一样。他当场坚决表态说:“张书记,我是老共产党员、老同志,我不能发这个言!”
“你不揭发批判杨某某,下次大会就抓你。”张书记明知在强人所难,在胁迫,在以权谋私,在干违纪的勾当,仍然虎着脸威胁。
邵伟华一听火了:“工厂抓‘四人帮’的爪牙,为什么全是红旗总部的人?你们是红总司的总代表,为什么某些头头是黑高参、幕后黑手,干了那么多坏事,不但一个没有抓,而且都封了大官担任着重要职务?”
张书记被质问得无言以对。
“你们是‘四人帮’的工作团,是资产阶级派性的工作团,是专整无产阶级群众的工作团...”
张书记应该想到,想把邵伟华当软柿子捏只能是企图,结果一定是邵伟华回敬的连串刺球。
接下来的时间里,邵伟华心里也明镜似地自知,应该倒霉了。这是从得罪张书记那一刻起他的左眼告诉他的--贴了小纸条也不管用的左眼整整跳了一个多月。
10月18号中午,邵伟华好像有预感似地破例回家吃中午饭,车间党支部书记也特别找到家中,让邵伟华参加工厂大会。
邵伟华知道这次去参加工厂大会回不来了。他用理直气壮又难掩悲伤的声调对两个女儿说道:“你们不用怕,我在文革中一没有杀人,二没有抢,三没有认识中央‘四人帮’中的干将。现在工厂派性之间在相互整、相互害,要相信党中央不会冤枉好人的。你们好好在学校学习,听妈妈的话,妈妈会照顾好你们的...”
此情此景的话别,妻女不禁潸然泪下。
看到妻子和女儿痛哭流涕,邵伟华的饭再难咽下。扭头走了。
下午,邵伟华把自己最喜爱的、唯一的一件“礼服”--蓝色的卡其装穿在身上,他突然感觉自己像革命先烈江姐一样,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他拿起一把小椅子,昂然走进了万人大会场。参会群众追随的邵伟华的目光一直到他在28车间的队列中坐下。
天空很奇怪。这天,可容纳近两万人的中学广场,只有这里乌云翻滚,邵伟华看到了远处的红日蓝天。
近处的大会主席台和过去一样,横幅上写着:“深入揭发‘四人帮’大会”两边的长联是:“打倒以杨某某为首的‘四人帮’反革命分子”和“深挖‘四人帮’反革命爪牙”。
主席台上坐着厂领导和市公安局领导。台两边,一边是厂保卫部带领的厂工纠队,一边是市公安局的警察战士,一派大敌当前的架势。
邵伟华的头顶上,乌云压城城欲摧。
编号搜索: |